太祖母杜氏被尊为太后,‘御殿受朝,太祖下拜,群臣皆行朝贺礼,杜氏并无喜色,反觉满面愁容。左右进言道:“臣闻母以子贵,今子为天子,太后反有忧色,究为何事?”杜氏道:“先圣有言:‘为君难。’天子置身民上,果能制治得宜,原可尊荣过去,倘或失道,恐将来欲做一匹夫,尚不可得,你等道可忧不可忧么?”太祖闻言再拜道:“谨遵慈训,不敢有违!”’
南唐复向宋称臣。
周故将李筠、李重进反,平之。
‘太祖常命供奉官翟守珣,随驾微行,守珣进谏道:“陛下幸得天下,人心未安,今乘舆轻出,倘有不测,为之奈何?”太祖笑道:“帝王创业,自有天命,不能强求,亦不能强拒。”一日,又微行至赵普第,普亦劝太祖慎自珍重。太祖复笑语道:“如有人应得天命,任他所为,朕亦不去禁止呢。”普又答道:“陛下原是圣明,但必谓普天之下,人人悦服,无一与陛下为难,臣却不敢断言。就是典兵诸将帅,亦岂个个可恃?万一乘间窃发,祸起萧墙,那时措手不及,后悔难追。所以为陛下计,总请自重为是!”太祖道:“似石守信、王审琦等,俱朕故人,想必不致生变,卿亦太觉多虑。”赵普道:“臣亦未尝疑他不忠,但熟观诸人,皆非统驭才,恐不能制服部下,倘或军伍中胁令生变,他亦不得不唯众是从了。”太祖不禁点首,寻复语普道:“朕未尝耽情花酒,何必出外微行,正因国家初定,人心是否归向,尚未可料,所以私行察访,未敢少怠。”
次年夏秋交界,太祖召赵普入便殿,开阁乘凉,从容座谈。旁无别人,太祖喟然道:“自从唐季至今,数十年来,八姓十二君,篡窃相继,变乱不休,朕欲息兵安民,定一个长久计策,卿以为如何而可?”普起对道:“陛下提及此言,正是人民的幸福。依臣愚见,五季[五代]变乱,统由方镇太重,君弱臣强,若将他兵权撤销,稍示裁制,何患天下不安?臣去岁也曾启奏过了。”太祖道:“卿勿复言,朕自有处置。”普乃退出。次日,太祖晚朝,命有司设宴便殿,召石守信、王审琦、张令铎、赵彦徽等入宴。酒至半酣,太祖屏退左右,乃语众将道:“朕非卿等不及此。但身为天子,实属大难,不若为节度使时,尚得逍遥自在。朕自受禅以来,已是一年有余,何从有一夕安枕。”守信等离座起对道:“陛下还有甚么忧虑?”太祖微笑道:“朕与卿等统是故交,何妨直告。这皇帝宝位,哪个不想就座呢。”守信等伏地叩首道:“陛下奈何出此一谕?目今天下已定,何人敢生异心?”太祖道:“卿等原无此心,倘麾下贪图富贵,暗中怂恿,一旦变起,将黄袍加汝身上,汝等虽欲不为,也变做骑虎难下了。”守信等泣谢道:“臣等愚不及此,乞陛下哀矜,指示生路!”太祖道:“卿等且起!朕却有数语,与卿等熟商。”守信等遵旨起来,太祖道:“人生如白驹过隙,忽壮忽老忽死。总没有几百年寿数,所以萦情富贵,无非欲多积金银,厚自娱乐,令子孙不至穷苦罢了。朕为卿等打算,不如释去兵权,出守大藩,拣择良好田园,购置数顷,为子孙立些长业,自己多买歌童舞女,日夕欢饮,借终天年,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,世世亲睦,上下相安,君臣无忌,岂不是一条上策么?”守信等又拜谢道:“陛下怜念臣等,一至于此,真所谓生死肉骨了。”是日尽欢乃散。越日均上表称疾,乞罢典兵,太祖遂命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,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,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,赵彦徽为武信节度使,皆罢宿卫就镇。就是驸马都尉高怀德,也出为归德节度使,撤去殿前副都点检。诸将先后辞行,太祖又特加赐赉,都欢欢喜喜的去了。从此安享天年,不再出现。数年之后,又罢武行德,郭从义,白重赞,杨廷璋等节度使,惟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留镇如故。’
‘杜太后寝疾,宋祖日夕侍奉,不离左右,奈病势日重一日,太后自知不起,乃召集子孙,并枢密使赵普,同至榻前,先语太祖道:“你身登大宝,已一年有余,可知得国的缘由么?”太祖答道:“统是祖考及太后余庆,所以得此幸遇。”太后道:“你错想了!周世宗使幼儿主天下,所以你得至此。你百年后,帝位当先传光义[匡义,讳匡字],光义传光美,光美传德昭,国有长君,乃是社稷幸福,你须记着!”太祖泣道:“敢不遵教!”太后复顾赵普道:“你随主有年,差不多似家人骨肉,我的遗言,烦你亦留心记着,不得有违!”赵普受命,就于榻前写立誓书,先书太后遗嘱,末后更连带署名,写了臣赵普谨记五字,即收藏金匮中,着妥当宫人掌管。’
杜太后崩。
太祖用赵普计,既尽收宿将兵柄,及藩镇重权,乃选择将帅,分部守边。诸将家族,留居京师,抚养甚厚。所有在镇军务,尽许便宜行事。每届入朝,必召对命坐,赐宴赉金,因此诸将多尽死力,西北得以无虞。惟关南汛地,忽有人民来京控诉,吁称李汉超强占己女,及贷钱不偿事。太祖召语道:“汝女可适何人?”该民答道:“不过农家。”太祖又问道:“汉超未到关南时,辽人曾来侵扰否?”该民道:“年年入寇,苦累不堪。”太祖道:“今日若何?”该民答言没有。宋祖怫然道:“汉超系朕贵臣,汝女畀他为妾,比出嫁农家,应较荣宠。且使关南没有汉超,你的子女,你的家资,能保得全否?区区小事,便值得来此控诉么?下次再来刁讼,决不宽贷!”言毕,喝左右将该民逐出,该民涕泣回乡。太祖却遣一密使,传谕汉超道:“你亟还民女,并清偿贷款,朕暂从宽典,此后慎勿再为!如果入不敷出,尽可告朕,何必向民借贷!”汉超闻言,感激涕零,即遵旨将人财归还,并上表谢罪。嗣是益修政治,吏民大悦。’
‘还有环州守将董遵诲,系高怀德外甥,父名宗本,曾仕汉为随州刺史。太祖微时,尝客游汉东,至宗本署中。宗本颇器重太祖,留住数日,独遵诲瞧他不起,常多侮慢。一夕,语太祖道:“我尝见城上紫云如盖,又梦登高台,遇一黑蛇,约长百尺,忽飞腾上天,化龙竟去,这是何故?”太祖微笑不答。越数日,又与太祖谈论兵事,遵诲理屈词穷,反恼羞成怒,竟奋袂起座,欲与太祖角力。太祖匆匆避出,遂向宗本处辞别,自行去讫。至周末宋初,遵诲已任骁武指挥使,太祖在便殿召见,遵诲惶恐得很,伏地请死。太祖令左右扶起,因慰谕道:“卿尚记从前紫云化龙的事情么?”遵诲复再拜道:“臣当日愚騃,不识真主,今蒙赦罪,当衔环报德。”太祖大笑。俄而遵诲部下,有军卒击鼓鸣冤,控告不法事数十件。遵诲益惶恐待罪。太祖复召谕道:“朕方赦过赏功,何忍复念旧恶,卿勿复忧!但教此后自新,朕且破格重用。”遵诲又叩首谢恩。遵诲父宗本,世籍范阳,旧隶辽降将赵延寿部下。及延寿被执,乃挈子南奔,惟妻妾陷入幽州,太祖因令人纳赂边民,赎归遵诲生母,送与遵诲。遵诲更加感激,誓以死报。太祖特授为通远军使,镇守环夏。遵诲至镇,召诸族酋长,宣谕朝廷威德,众皆悦服。未几复来扰边,由遵诲发兵深入,斩获无算,边境乃宁。太祖复令文臣知州事,置诸州通判,设诸路转运使,选诸道兵入补禁卫,无非是裁制镇帅,集权中央,于是五代藩镇的积弊,一扫而空了。’
荆南降宋。湖南平定。
乾德二年,范质、王溥、魏仁浦三相并罢,用赵普同平章事[宰相,副相叫参知政事],太祖对赵普格外信任,遇有国事,无不咨商。有时在朝未决,到了夜间,太祖且亲至普宅,商及要政,所以普虽退朝,尚恐太祖亲到,未敢骤易衣冠。一日大雪,辇毂萧条,普退朝后,吃过晚膳,语门客道:“主上今日,想必不来了。”门客答道:“今夜寒甚,就是寻常百姓,尚不愿出门,况贵为天子,岂肯轻出?丞相尽可早寝了。”普乃易去冠服,退入内室,闲坐片时,将要就寝,忽闻叩门有声,正在动疑,司阍已驰入报道:“圣上到了。”普不及冠服,匆匆趋出,见太祖立风雪中,慌忙迎拜,且云臣普接驾过迟,且衣冠未整,应该待罪。太祖笑道:“今夜大雪,怪不得卿未及防,何足言罪?”一面说着,一面既扶起赵普,趋入普宅。太祖复道:“已约定光义同来,渠尚未到么?”赵普正待回答,光义已经驰至。君臣骨肉,齐集一堂,太祖戏问赵普道:“羊羔美酒,可以消寒,卿家可有预备否?”普答言有备。太祖大喜,且命普就地设裀,闭门共坐。普一一领旨,即就堂中炽炭烧肉,唤出妻室林氏,令司酒炙。林氏登堂,叩见太祖,并谒光义,太祖呼林氏道:“贤嫂!今日多劳你了。”赵普代为谦谢。须臾,肉熟酒热,由林氏供奉上来。普斟酒侍饮,酒至半酣,太祖语普道:“朕因外患未宁,寝不安枕,他处或可缓征,惟太原一路,时来侵扰,朕意将先下太原,然后削平他国,卿意以为何如?”普谓先平他国,首攻蜀地。”太祖点首,嗣复议及伐蜀计策,又谈论了一两时,夜色已阑,太祖兄弟,方起身辞去,普送出门外而别。’
宋伐蜀,蜀降。蜀主孟昶[史谓荒淫无度,滥任臣僚]迁入宋都。‘太祖赐坐赐宴,面封昶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,授爵秦国公,所有昶母以下,凡子弟妻妾及官属,均赐赍有差。就是王昭远一班俘虏,也尽行释放。’
宋伐南汉,南汉亡,南汉主刘鋹[史谓残暴不仁]被宋军押送汴都。‘太祖御崇德门,亲受汉俘,当即宣谕责鋹。鋹向前叩首道:“臣年十六僭位,龚澄枢、李托等,俱先考旧人,每事统由他作主,臣不得自专。所以臣在国时,澄枢等是国主,臣实似臣子一般,还乞皇上明察!”太祖闻奏,乃命大理卿高继申,审讯澄枢等一干人犯,得种种好谀情状,当即请旨,将澄枢、李托推出午门外斩首,特诏赦鋹,授检校太保右千牛卫大将军,封恩赦侯。鋹谢恩退朝,当有大宅留着,俾他居住。鋹弟保兴,亦得受封为右监门左仆射,所有萧鋹以下各官属,俱授职有差。潘美等凯旋后,载归刘鋹私财,由太祖仍然给还,尚有美珠四十六瓮,金帛相等。一日,太祖幸讲武池,从官未集,鋹先禀见,由太祖赐酒一卮。鋹接酒不饮,竟叩头流涕道:“臣承祖父基业,违拒朝廷,致劳王师征讨,罪固当诛,陛下既待臣不死,臣愿做个大梁百姓,沐德终身。承赐卮酒,臣未敢饮。”太祖道:“你疑此酒有毒么?朕推心置腹,怎敢暗计杀人?”说着,命左右取过鋹酒,一饮而尽,复另酌一卮赐鋹。鋹饮毕拜谢,面上很有惭色。原来鋹在广州,专用毒酒害死臣下,所以推己及人,也恐太祖用此一法。太祖不但无心加害,且加封鋹为卫公。’
‘南汉既平,南唐主李煜[史谓耽酒色,信浮屠]震恐异常,遣弟从善上表宋廷,愿去国号,改印文为江南国主,且请赐诏呼名。太祖虽准请,但始终欲收复江南。
‘故周主病殁,太祖素服发丧,辍朝十日,谥为周恭帝,还葬周世宗庆陵左侧,号称顺陵。’
太祖诏江南主李煜入朝,煜惧被滞留不返,被夺土地,托病不赴,太祖乃命曹彬为西南路行营都部署,潘美为都监,曹翰为先锋,将兵十万,往伐江南。彬等受命后,即日陛辞,太祖谕彬道:“前日全斌平蜀,多杀降卒,朕时常叹恨。此次出师,江南事一概委卿,切勿暴掠生民,须要威信兼全,令自归顺,幸得入城,慎毋杀戮!设若城中困斗,亦当除暴安良,李煜一门,不应加害,卿其勿忘!”
江南降,李煜与宰相汤悦等四十余人,同往汴京。太祖授李煜为光禄大夫、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,封违命侯,‘并封煜妻为郑国夫人,子弟等一并授官,余官属亦量能授职,大众叩谢而退。’
‘吴越王钱俶,遣使朝贺,太祖面谕使臣道:“尔主帅攻克常州,立有大功,可暂来与朕相见,借慰朕思,朕即当遣归。上帝在上,决不食言!”太祖元年,封俶为天下兵马元帅。俶岁贡勿绝,至是奉太祖命,与妻孙氏、子维濬入朝。太祖遣皇子德昭,出郊迎劳。并特赐礼贤宅,亲视供帐,令俶寓居。俶入觐太祖,赐坐赐宴,且命与晋王光义,叙兄弟礼,俶固辞乃止。太祖又亲幸俶宅,留与共饮,欢洽异常。嗣又诏命剑履上殿,书诏不名。封俶妻孙氏为吴越国王妃,赏赉甚厚。开宝九年三月,太祖将巡幸西京[洛阳],行郊祀礼,俶请扈跸出行。太祖道:“南北风土不同,将及炎暑,卿可早日还国,不必随往西京。”俶感谢泣下,愿三岁一朝。太祖道:“水陆迂远,也不必预定限期,总教诏命东来,入觐便是。”俶连称遵旨。太祖乃命在讲武殿饯行,俟宴饮毕,令左右捧过黄袱,持以赐俶,且言途中可以启视,幸无泄人。俶受袱而去。及登程后,启袱检视,统是群臣奏乞留俶,约有数十百篇。俶且感且惧,奉表申谢。’
太祖郊祀完毕,‘欲留都洛阳。群臣相率谏阻,太祖不从。及晋王光义入陈,力言未便,太祖道:“我不但欲迁都洛阳,还要迁都长安。”光义问是何故?太祖道:“汴梁[开封]地居四塞,无险可守,我意徙都关中,倚山带河,裁去冗兵,复依周、汉故事,为长治久安的根本,岂不是一劳永逸么?”光义道:“在德不在险,何必定要迁都?”太祖叹息道:“你也未免迂执了。今日依你,恐不出百年,天下民力已尽敝了。”乃怅然归汴。’
‘太祖自西京还驾,已觉不适,后因疗治得愈。到了孟冬,自觉身体康健,随处游幸,顺便到晋王光义第,宴饮甚欢。太祖素性友爱,兄弟间和好无忤,光义有疾,太祖与他灼艾,光义觉痛,太祖亦取艾自灸,尝谓光义龙行虎步,他日必为太平天子,光义亦暗自欣幸,因此对着乃兄,亦颇加恭谨。偏太祖寿数将终,与宴以后,又觉旧疾复发,渐渐的不能支持;嗣且卧床不起,一切国政,均委光义代理。光义昼理朝事,夜侍兄疾,恰也忙碌得很。一夕,天方大雪,光义入宫少迟,忽由内侍驰召,令他即刻入宫。光义奉命,起身驰入’,太祖嘱咐光义数语即崩。享年五十,在位十三年。
太祖既祭天,又幸寺观祷雨。
参考文献:宋史,蔡东藩史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