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晚我又梦见它了,一个隐匿在长白山山峦中的小山村。我梦见那里也盖起了一个小堂,很简陋,像其它房屋一样,房顶铺着茅草,而不是瓦。堂里,更确切地说是棚子里,正面挂着耶稣像,圣像下面的那张破旧的桌子就算是祭台了。
我时常梦见它。梦见我向村里童年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讲述耶稣的故事,梦见我向人打听去大秧(那山村的名字)该怎么走,梦见我在期盼那个老乡,他答应要用摩托车把我送过去…
其实我并不是生在大秧,但它却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,以致成了我童年的标记。
文化大革命期间,57年被打成“右派”的父亲又被揪斗出来,然后又连同我母亲被送到农村“五七”干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。父亲想让我也去农村锻炼,就让母亲把我从上海的外祖母家接过去。离开时,上海已是春暖花开。火车一路北上,到了东北的一座城市,然后再转火车到另一个小城,接着又坐上火车。父亲就在那趟车上与我们会合。父亲好象老了很多,脸上的皱纹深了,而且晒得很黑。他穿着一件旧棉袄,带着狗皮帽子,与同路的、拥挤在车厢里的村民无异。起初我并没认出他来,只见一个村民走过来,突然激动地拥抱母亲。火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,周围全是山。我们下了火车,又坐上一辆长途汽车。那车在山间盘旋,后面扬起浓浓的尘烟,从此再也见不到柏油路了。过了很长时间,汽车在一个没有人烟、没有站牌的山脚下停了下来。我们下车后,汽车便扬长而去。我们硬走下公路,因为那根本没有路,然后在林间穿行,越过两条溪水,爬上山岗,看见眼前有一片夹在山间的、地势稍微平坦的山坡上散落着十来户人家,那就是大秧了。进村后,我看见几个棉袄破得露出棉絮、在稍高的地势上晒太阳的人向我们打招呼。我很惊讶地问父亲,这里怎么也会有拣破烂的人?可是不久,我和他们穿得就差不多了。我们住的农舍只有三间房,墙是石头和泥砌的,窗户下面有玻璃,上面是纸糊的,房顶铺着茅草。一进门便是厨房,两个泥砌的炉灶,上面坐着一口大得惊人的锅。厨房右侧的房间是别人的家,我们家是左边那间。趁父亲开门之际,我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,里面有两个未经油漆的粗糙木箱和横在炕尾的一个柜子。外祖母绝不会把这些破烂和她的红木家具放在一起。我的心在往下沉。
大秧尽管没有几户人家,但都散居在各处,所以占地还是不少的。村子坐落在北山的斜坡上,左边是高高的东山,浮云时常从半山腰掠过,右边的山地长着茂密的松林,它衬托在远处巍巍的青山之下,正前方是一片向下起伏的开阔地,越过农田,又是原始树丛和遍地的山花、绿草,延伸到很远、很远,直到被云雾缭绕的山脉挡住。除了大秧,放眼就望不到别的人家了。我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。村民们的纯朴、热情把我的陌生感一扫而光,我整天和这些新的小伙伴斯混在一起,我们去溪边抓蛤蟆,上山摘野果,去森林采蘑菇,冬天还可以在厚厚的积雪上划雪橇。我们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,晚上家家点着小油灯,男人们会聚集在某家抽烟、聊天,女人则在家里做家务、看孩子。常吃的是玉米面饼和大葱沾酱。村里人最想望的美食是韭菜馅饺子和大米饭就咸鸭蛋,肉很难吃到,因此不在考虑之列。买东西要走几小时的山路去公社的商店,所以难得外出购物。谁家缺什么会到别家去要,我家好象是村里唯一点煤油灯的,因此女孩子常会来我家要洋油(煤油)洗头。村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牛车,但不轻易出动,秋天,我们会等在村口,看着牛车满载而归。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城,也没见过火车,即便在山岗那边的公路上,也很少有汽车驶过。如果某人准备进城,几天前大家就会议论这件事,等他回来后,全村的人都会云集在他们家,听他讲述城里的见闻。我多次向伙伴们讲解上海是什么样子,可直到我离开那里,他们还是想象不出上海是个多大的村子。父亲显然没有我那么快乐,种地回来,他好象心事重重。他时而因感叹山里人的纯朴、好客而念陆游的“莫笑农家腊酒混,丰年留客族鸡豚”,时而夜里坐在炕上,望着窗外明月照耀下的银色山川和皎白的院落,念李白的《静夜思》。我对诗的前三句非常有感触,可没有“低头思故乡”的伤感,因为我早已“乐不思蜀”了。
这里的人际关系既简单又亲切,人与人相处好象就是为了相互帮助似的。谁家要是有点事,大家便会立即前去帮忙。夫妻吵架,全村相劝。尤其当你独自一人走山路的时候,人之亲情显得更加强烈。离开村子,便很难再见到人,即使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,心里也会涌现出一阵喜悦。如果后面的人发现你是朝与他相同的方向走,他便会快步赶上来,与你结伴同行,俩人聊天,讲述各自的故事。在这里无需提防陌生人,无需担忧什么隐私,因为陌生人只会带给你深厚的情谊,两人分手时俨然已成挚友,依依不舍。也许若干年后,他会路过你家,那时你定会“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换出将美酒”。
村里很少有陌生人来,但无论谁来,都会受到热情款待。一天,从山东来了一位要饭的,于是妇女们便忙开了,一边向他问寒问 暖,一边给他准备粮食、准备吃的,直到那个要饭的说:“够了,够了,再多就拿不动了。”他走了以后,村里还会留下余音,对他深表同情,为他家人担忧。山里人的善良就像他们周围的环境那样美。每当想起与他们相处的岁月,我总能发出这样的感叹:“在未接触到尘世间的垃圾文化以前,人凭借天主赋予的良知,居然也可以相处得这么好。”我想天主本来就是要让人如此简单、亲密地生活在一起,而没有自私、贪婪、欺诈…。
这里的环境确实是很美,而这一切并没有任何人来照料,只有天主在呵护它,竟把它造就得这么美。这对我日后认识天主有极大的影响。想想城里的那些环卫工人,他们开着水车,整天移花接木,可是人工再怎么雕琢,就是比不上自然界的美。
由于爱睡懒觉,我几乎总是在村里的小伙伴们走了以后,才独自一人去学校。学校在另一个村子,需要走很长的山路才能到达,这给了我极好的、欣赏大自然的机会。朝阳驱散晨雾,穿入森林而放射出的万道霞光,泥土的芬芳,绿草的清馨,随风飘来的花香,无一不让人心旷神怡。独自一人走山路并不感到孤单,大自然生机勃勃,小鸟在林间自由自在地歌唱,狍子时而会跑出森林,偷偷地看你一眼,更有各种小动物在草丛里嬉戏。天主也决不让大自然变得单调。第一年春天,我翻过的那个山坡被各种鲜花点缀得色彩斑斓,而第二年春天,山顶却开遍鲜艳的橘红花。秋天是金色的。记得有一年秋天,父亲带我去爬东山,中午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,望着徐徐飘下的落叶,吃着糖饼,听父亲讲牛顿的故事。到了冬天,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林海雪原,风景如画。
大自然总能给我一种亲切感,现在想来,那是因为置身于天主的造化之中。难怪隐修院总是建在渺无人烟的地方,那里确实更接近天主。
多少年来,总是想回去看看,看看那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、照顾我的长辈、还有老师…相信他们会像当初专心听我讲述上海的故事一样,听我讲耶稣的故事。可是,它在哪儿呢?那时我还小,不认识路,而当年回城时,父亲单位的车还是从反方向,把我们接回去的。过去不敢向父母提这个要求,因为那段牛棚生涯是他们最不愿回忆的。可现在恐怕没人记得具体的进山路线了。但我相信天主总有一天会让我回去的。